▽ 367|项链
她姓练,单名习。第一次认识她的朋友都会好奇父母给她取这个直白的名字,到底想要她“练习”什么。当然,她并没有多少朋友,一些人只停留在对她名字意义的好奇,更多的是对她职业的猎奇罢了。
她是个遗容妆化师,就是“给尸体化妆的”。她一般都是用这样简短的句子给别人解释这个职业,一些猎奇的人会继续深挖,在听到她解释还要缝合破碎的尸体、将内脏按序塞回死者的身体内、如何给巨人观放尸水让身体回到正常形态的时候,他们也都离得远远的了。
练习没有多少话,或许是她长期在停尸房里工作时导致的。因为每一具尸体,都是用最简短的关键词,与她有了最纯粹的相识:他是谁、性别、年龄以及死于什么。她的同事都知道她有一个不自觉的“毛病”——她很爱叹息,不自觉地长长地舒一口气——之所以说是“毛病”,你想想当一声沉重的叹息从停尸房传出的时候,得是多么惊悚的事情。
叹息有一个微妙的刻度,是与死者的年纪有关的。如果是一具老人的尸体,他们呈现的都是死亡最后的模样:干瘪、凹陷、瘦骨如柴。每一次遇到那些吊牌写着那些“不应该在这个年纪死去”的年龄,她都会深吸一口气拉开尸袋的拉链。年轻的尸体,就是生命戛然而止时的状态,她总觉得那些失去了血色紧闭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所以她会再次深呼吸,用一个长长的叹息,代替他们说出那些还未说出的话。
除了叹息,练习还有一个没敢告诉别人的秘密——当然,这件事在同事之间是公然的秘密,只是每个人都不愿意戳破这层纸——在整理死者遗容的时候,练习在触碰到死者的第二节脊柱枢椎的时候,总是会在脑海里闪现过不属于自己任何一段记忆的画面。她其实知道这些画面的答案应该去询问谁——在死者家属跟着整理完遗容的尸体前去焚化炉之前,她可以问及这个画面是关于死者的哪一段记忆——但是她从来没去这样做,因为她“害怕”,害怕这个能力原来是真实存在的,以至于会对这份工作产生不必要的恐惧。
这个“能力”并不是她想用的,所以她都会尽量避免自己触摸到死者的枢椎——但是有一天,是她第一次想要主动用这个方式去了解一个“人”。
那一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缓慢地平静地释放着这股已经在心底翻腾起来的情绪,像是生怕打扰到面前的那具尸体一样。那是一个女性尸体,年纪跟自己一模一样,她只是被用了“一氧化碳中毒”这样简单的字眼总结一生。
这个职业最忌讳的就是与“他们”对话,练习在默默地为她上妆之后,满脑子想到的都是这个跟自己同龄的女孩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人生。她看了看尸袋旁边放着的遗物,是从她身上被整理下来的东西,在整齐叠放的衣服上面,有一串项链。那串项链练习也拥有过——大概是为情所困吧,练习浅浅了叹了口气。这不是她能想象到的“结局”,因为她的特殊职业,成年后她全身心投入的恋爱只有一次,在知道她的职业之后,那个人就带着另一半项链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那会儿还天真,对这段感情耿耿于怀的她,能想到最恶劣的“报复”,就是如果遇到了前男友的尸体,一定要给他画得很丑。
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同龄的女孩,她实在没办法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去“安慰”她,只能为她上了最后一个漂亮的妆。在慢慢拉回裹尸袋的拉链时,她用另一个“问题”填补了这段静止的时间——“如果我在这个年纪死去,我会因为什么?”
练习整天都在面对死亡,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何死去。 她只能把“一氧化碳中毒”、那个一半的情侣项链、还有她的年纪串联起来——大概是一个为情自杀的女孩。练习觉得很可惜,在她看来这是最不值得的。在要拉上面部的拉链时,她做了那个习惯性的动作,轻轻抚摸死者的脸颊。这是练习在每完成一具尸体的遗容妆化后会做的告别动作——她觉得这是一个“句号”,意味着这些被妆化之后的人,值得带着最美的样子彻底告别这个世界。 当这个女孩被轻轻抚摸脸颊的时候,眼角竟然渗出了一点“眼泪”——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处理过这么多尸体,这些事情都能找到最冷漠的“科学解释”。不过今天不同,那个女孩滑落的眼泪,让练习赋予了更多的意义。她的脑子里又出现了刚才那个不想继续下去的话题:如果我在这个年纪死去,我会因为什么?
想着,她把手绕进了女孩的后脖颈,找到了枢椎——这是练习当下唯一的解决方案,她非常冷静地拆解了自己的问题来源,是这个女孩的未知的死亡原因唤醒了练习对自己死亡的疑问。她得弄清楚这个问题,好让自己不用带着这个奇怪的问题继续一整天的工作。
和以前一样,画面是一瞬间出现在脑子里的,非常的杂乱,然后渐渐重叠。像是板刷工艺,一层一层的蒙上一个主色调的场景,当这些颜色叠加之后才会形成一个完整的画面。女孩的枢椎传递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场景,就是一场葬礼——练习以为那是女孩自己的。但并不是,当板刷刷到最后几层时,她看到了女孩站在葬礼的最外围,她像是躲在一棵树的背后,双手合十看着这场只在用黑色一层层叠加的葬礼画面。最后,女孩举起了手里的东西,像是一串项链,朝着葬礼的方向吃力地扔了出去——最后一下的板刷,让整个画面还未被填满的白色部分都成了黑色——她的故事讲完了。练习抽回了自己的手,看着遗物袋的那串项链,她更不明白这一切的含义。她有些后悔,早知道不应该去探寻那个所谓的答案。
女孩的尸体被送走,她想缓缓,和以前处理到那些需要自己长长叹一口气的尸体一样。她走出停尸间,在墙根点燃了一根烟抽了起来。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女人抓住另一个中年女人的手臂纠缠着,像是要阻止那个中年女人往焚化炉方向去。练习瘪了瘪嘴,不想让人看出她幻想着是那个年轻女人在阻止中年女人去“火化”自己。
突然,那个中年女人咆哮道,让练习也被吓到——“你能不能放过我女儿!要不是你妹妹,我的女儿也不会死!”
那个年轻的女孩对这句话并没有太直白的反馈,倒是练习觉得这句话值得玩味一番,她又点了一根烟,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阿姨!我只是想让她们两个能完成最后的遗愿!”年轻女孩带着哭腔喊着,她掏出了一串项链——练习快速地抽出了,还没有通过“职业病”给主动遗忘的记忆——那个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的项链,难道是刚才那个遗物袋里的另一半?
“你滚开!我女儿要火化了!你别再来烦我了!”中年女人扇开了女孩手里的项链,它在女孩手里绕了好几圈,像是给这段争吵画上句号。练习本能地看了看手表——没错,是那个女孩即将要被火化的时间。
“阿姨,我求求你,请给我一点籽艺的骨灰,我想让她能和我妹妹葬在一起!”果然,他们在谈论的,就是那个叫籽艺的女孩——练习不太会去记住死者的名字,因为没必要,否则这会增加“遗忘”的难度。
听到这句话,中年女人背对着离开的身影停了下来,她的肩膀颤抖着,像是在蓄力一样,然后立马一个回身给了那个年轻女孩重重的一耳光:“都是你妹妹害死我女儿,都是你妹妹害死她的!”说罢,中年女人开始嚎哭——这样的桥段在火葬场上演过太多了,所以这里的工作人员并不会阻止——他们顶多会说“死者正看着大家,也不希望你们闹成这样”。
女孩跪在了中年女人的前面,也回应着女人崩溃的情绪:“他们都已经没了,我只是想让他们能在那边过得更幸福!”她又举起了手里的项链,想要递给对方。
中年女人又给了女孩一耳光,然后顺势夺过她手里的项链,嘴里念叨:“我女儿不是同性恋,我女儿不是同性恋,我女儿不是同性恋,你给我滚!”然后,她扔出了手里的项链,刚好落到了练习的前面——没错,是那个情侣项链的另一半。练习迟疑了很久,还是捡起了那串项链。再起身的时候,女孩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吓得练习赶紧灭掉了指间的第三根烟。
“姐姐,能给我一支烟吗?”那个女孩问道,声音很冷静,不太像是刚才那个歇斯底里的模样。
她们俩在树下又各自点了一根烟,沉默了很久。
“给。”练习把手里的项链递给对方,女孩看着那个项链摆了摆手,似乎不太想要接过它。这让练习停在半空的手不知所措地僵持到有些发抖,她只能收回自己的手,继续无声地抽烟。
“对不起,我们在这里大吵大闹。”女孩打破了沉默。
“没关系……”练习把“我们在这里见过太多”给咽了回去。
“你是这儿的工作人员吗?”女孩看着练习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对。”
“嗯?你就叫练习?”女孩凑近看了眼。
“啊,对。”
“好特别的名字,”女孩吐了一口烟,停顿了一下,继续后半句:“是不是名字奇怪的人都会做这一行啊?”
练习皱了皱眉,未置可否,在脑子里快速搜寻了自己同事的名字,甚至觉得这句话好像挺有道理。
女孩左手摁着自己的太阳穴,右手举到练习前面,练习把攥在手里的项链准备递给她时。女孩摇摇头说:“再给我一支烟,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练习实在找不到还回项链的时机。只能等着对方一口一口地吐出烟云。“我妹妹跟那人的女儿自杀了,你刚才有听到吗?”练习不知道该不该回应,沉默了一会。女孩又兀自地说着——她此时此刻根本不需要练习对她的提问作出回答:“她俩是同性恋。”
练习没办法从自己枯燥的人生经历中搜索与这个关键词相关的信息,所以只能等她继续。
“她妈妈,刚才那个女的,”一口烟作为停顿:“知道她俩的关系,逼着她们分开,还闹上我家来。最后,她俩才自杀了。”
练习有些晕眩,她不明白这个女孩怎么能如此淡漠地在这里结尾,用“自杀”结束了两个女孩的人生。
“妈的,警察都说了,是她俩自杀,这个老女人还整天上门来捣乱。”
“葬礼……?”练习浅浅地说了一句,女孩抬头看了看练习,并没有觉得很惊讶,回应到:“对,我妹妹葬礼上,这个老女人来闹得天翻地覆。要不是她阻止自己的女儿,她俩会自杀吗?也不想想是不是自己害死的!”
“那今天……?”练习举起手指在空中小心翼翼地朝着焚化炉方向戳了戳。
“她女儿是过几天才死的。”练习觉得那个女孩对每一个“死”字都说得如此的淡漠。
女孩狠狠地踩灭了烟头,突然换了个口气问练习:“姐姐,咱儿这有懂配阴婚的师傅吗?”
“啊?”练习还没能从女孩刚才讲述的,那一大段以死作为结尾的故事里抽离出来,女孩以为她没听懂,又补充了一句:
“就是给死人配婚的,火葬场应该有懂这个的吧?”女孩靠近练习,降低了音调。“算了,我还得先想办法弄到那个女的骨灰才行。”她又退了回去,自言自语道:“我得把那个女的给配个老东西,让她别下去了还缠着我妹妹,一家的疯女人!”
说罢,她就转身要走。“那个,项链。”练习举起了在手里已经攥出汗的项链。
“送给你了,你处理吧。”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练习看着手里的项链发呆,试图把关于那个女孩的故事从自己脑子里忘掉,但她失败了——不过她还有一个常用的方法,去为下一具尸体化妆。她在身边的花台里用手挖了一个土坑,把那个项链埋了进去。然后抬头看了眼焚化炉的方向,朝着花台浅浅地鞠了一躬。
练习对着那个小土包自言自语了一句:“拿骨灰配不了阴婚,得要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