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猜想


I

她仿佛是一个关于恐惧的液压表。

在她彻底感知到恐惧的那一刻,代表着恐惧数值的血浆持续上升,从她极力张大着的口中灌涌而出。我确信这并不是我所预料到的事情,因为我仅仅只是在她的胸口扎了一刀,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把扎进她胸口的刀拔出来的时候,她便不受控地开始扭曲。她下翻着白眼死死地看着,她想说话,但是嘴里全是已经喷井的血液。她最后的叫嚷的文字被抽象化成了血点,用尽全力喷溅在我的脸上,我想揩掉他们,却觉得每一滴血都试着在我的皮肤之上重组成她用力呐喊的文字。

我的角色从受害人一瞬间变成了加害人,她从一个背叛者变成了被我侩弑的忠诚者——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奇妙的法则,在计算人与人的结构时,早就规定了固定的公式——例如原本是出轨的一方却因为被杀,而将她身上关于“背叛者”的诅咒继承给了杀她的人,没有人能够规避这样的运算法则。

她试着撑着桌子想站起来,但是地上全是她的血,她几次滑倒,涌出了更多的血。她只能在黏稠的地面挣扎着,像一只快要支撑不到大雨来临的肺鱼。刚才的那场雨是一个完美的骗局,就和她精心布置的、以为我永远都不会猜到的、关于她偷情的骗局一样,虚伪的雨在她的身体周围制造了和泥浆一样黏稠的血池。她扭动着身体,想要吸取到最后的一丝空气——但是只是徒劳。因为她的头发被黏在血液中,让她的头再也无法挣扎地抬起来,再接着是她的裙摆,被彻底染成了凝重的红色,固定着她的四肢再也无法动弹。

我又举起了那把刀慢慢蹲下——在我将要刺下第二刀的时候,她突然睁眼,凄凄地呢喃:“停下来,你现在还有机会……”


我已经不再恐惧这个画面,只是窒息感依旧明显,我不得不在这里结束已经重复到我几乎麻木的噩梦——我支撑着床板坐起来,用有些发酸的被罩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虽然梦是重复的梦,但是每一次都在发生着细微的改变,剧情中那个被我杀死的女人,在噩梦的延续中越来越脱离原本的模样。我甚至已经记不得5年前那个命案发生的时候,她是否真的和我真实的梦境一样满口吐血,但是在现实之中,我却在她全身刺下了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第十七刀——这是最终定义我的数值,这个数字仿佛是我人生的「定语」,定义了我杀人的罪名,也定义了我将会在这里被羁押25年的惩罚。

黑暗中,我熟练地摸索到了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就开始灌着自己。噩梦的盗汗夺走了我大部分的水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在何时何地会有怎样的反应——毕竟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我除了更加深刻地了解自己,剩下的是努力地维系着自己的「自我监视指数」不会跌倒危险指数,否则我会失去因为达到了一定的等级,才能够被分配到的可以用来记录关于我的“忏悔”的笔记本电脑。

心想着,我下一个动作便是回到床边的书桌上打开了电脑,这是一个功能简单到你根本就会认为没有价值的电脑。只能保存文字和绘图,没有任何通讯的功能——对,你还可以用来阅读在这里生活不需要遵守的各项事宜——但是这仅仅是对你而言,因为你没有生活在监狱里。对我来说,它是我在这里剩下的20年的唯一希望,我只能通过它来记录我的想法,去探寻一个真相——「活着的意义」。

我除了梦能够被记录,还有什么?我又合上了电脑,很久没有出现这种绝望的情绪,我的瞳孔已经彻底适应了空间的黑暗,才意识到窗外是满月——大概和它有关吧,放大了我的情绪。

“滴滴滴”我隐约听到房门外传来报警的声音,我已经能够通过声音的远近大概确定可能的方位——这是在这里的小乐趣。这一次离我不远,声音很快在圆形的空洞中被回荡得越来越大——我曾经也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忘记这个声音在我心里根源留下的恐惧。红色的闪烁着的光从百叶窗的反射喷溅到我房间的地面上——我想起了梦里的血,过不了多久也能够听到让人梦醒的惨叫声。我有些同情触碰了警报的那个人,因为再过不久,他会被电击致晕——我本能的抱紧了一下肩膀,想起了这个房间厚重的墙面里其实是一个随时待命可以弹射出电击网的装置,我可不想再触碰到它的底线。

警报终于在惨叫声之后停止了运作,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圆环的中央蔓延开来——大概明天又会有人会抱怨了,在这么晚的时间触碰警报影响到所有人的睡眠。心想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困意,再继续思考的时候已经是早上的早饭时间。

在拿饭的同时,我再次从送饭窗口旁的电子版上确认了一下今天的时间:

2026年4月25日,周六,休息日,今日安排:

7:00~7:45 早饭

7:45~11:25 房内休息

11:25~12:10 午饭

12:10~14:20 午休

14:20~16:30 户外运动

……

难得的休息日,只不过在房间内也并没想象中的可以得到休息,狭小的空间让人的思维和感知被压缩成思维的奇点,迸发着许多难以被琢磨的想法。所以我申请了那台电脑,保证我能够在这个我还需要生活整整20年的房间里能够有一个可以和自己对话的人——那个人只能是自己,我察觉到他因为提及20年这个概念而产生的绝望感。

今天我的安排是继续完成电脑里未完成的小说。他提醒着我,就算我完成了也不会有人会想要阅读它,因为我是一个犯罪者,我的人生已经拥有了一个不会被磨灭的「定语」。我无视了他的悲观,在吃完早饭之后便打开了电脑——

××国最高圆形监狱系统

等待开机中……

我曾经仔细研究过最高圆形监狱系统的logo,出于职业习惯——当然是住进这里前的职业——logo是一个有三片仿佛被蛀空了花瓣的扇形构成,圆孔秩序的排列在花瓣的边缘,代表的我此时此刻所处的这个长条形的房间;三片花瓣的中央,是一个圆形的花蕊,我当然知道那并不是花蕊,而是监察瞭的俯视图,是这里控制着所有人的秘密和罪孽的最高中枢。当然它和花蕊有一样的效用,授粉-孕育-结果-重生;以花蕊为圆心,放射出三条仿佛是灯塔光芒的射线,从三片花瓣的缝隙中穿越而过,超出了花瓣边缘的半径,在射线的尽头是一枚仿佛眼睛的椭圆——我不太明白它的寓意,大概是想提醒大家,这个代表着监察瞭的“花蕊”,也代表了国家的法律,可以监视到比我们更远的区域。

电脑早已经打开完毕,只是我站在窗边思考着,这个被称之为「最高圆形监狱系统」的地方,充满着这个世界上最讽刺的哲学——狭长型的监狱两端有两扇窗户,一扇看到的是外面的世界,代表的是自由;而另一扇是单向百叶窗,可以通过监察瞭看到每个房间内的一举一动,以监视每个人的行为——对,你可以把这里比作是虫蛹或是蜂巢某一格,想要自由,就必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净化自己所有的罪孽。

每个人在这里都会被定义,比如我——拥有「十七刀」的定语,定义了我全部的人生,我必须在这里付出应有的代价——我有些激动,这句话感觉还不错,可以作为未来出书时的卷首语。在这里的生活让我对生命有了重新的认知,我打算在出狱之后将此时此刻在监狱中创作的书进行出版,作为自己对忏悔的延续。


“着火了!救命啊!着火了!”突然的喊叫声让我回到了现实——我已经在大脑里面所构建出来的签售会现场瞬间变成了白色的墙面。我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要知道在这个巨大的圆形建筑里面,这种大喊大叫还是我经历地第一次——呼救的声音在整个建筑物之中被反射得有些摸不清方向,要不是我嗅觉到了房间里面突然充斥着的电器烧焦的味道,我才能够确定起火的房间就在我的旁边。

“快按下门前的报警按钮!”——我这才意识到整个大楼并没有发出让人们更加恐惧的报警声,因为根本就还没有人按下报警按钮,我蹲在送递餐盘的窗口朝着外面大喊着!但是他只是兀自地卖力喊叫着“失火了”,并不理睬我的建议,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了五年前她说的最后一句台词:“你有本事杀了我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个时刻我竟然想起了她那句话中蔑视和不屑的态度。

他的喊叫持续着,我本打算为他摁下按钮,但是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规定,我的手悬停在半空——「任何人不得随意按下紧急按钮,除非在非常紧急时刻摁下,禁止协助、代替等行为,若当事一方存在违法行为,协助、替代等者视为共犯。」我的身体预感到了电网惩罚时的痛楚,我抽回了想要帮助他报警的按钮,他依旧叫嚷着,声音在整个监狱的闭环之中仿佛垂死前的挣扎——或者说,他在试探什么,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即将被烧毁时的痛楚,因为看不到当时的情景,我紧靠在失火房间的墙壁也没有因为隔壁失火而发烫,没有人可以透过那个单向百叶窗窗口看到外面的情况,所以每个人和我一样,都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我听到脚步声传来,我从送饭的窗口看到了有人群经过的影子,随后听到严厉地呵斥:“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按报警按钮!”

“对……对不起,我太紧张忘记了!”那个人马上切换着刚才叫嚷的口吻,虽然看不到样子,但是我相信他长着一张狡猾的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在这么快的一瞬间切换了人格一样。

“到底什么失火了!”

“电……电脑……”

我看了一眼自己仍在床上的电脑,想让我的大脑为我思考着什么——但是它依然处于空置的状态。

“马上疏散R02-28区的犯人!”另一个声音刚落,我听到房门传来了解锁时才会有的咔哒声,我被吓得耸了耸肩,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但是我却又找不到任何可以来形容这一切的说辞——诡异?或者说,早有预谋的般的发生着。

“R02-28区犯人,全体向R02出口进行疏散!”命令也随即传来,我拉开了铁门,高峻的监察瞭仿佛直立云霄的模样无论什么时候看到,都让人觉得恐惧,仿佛在那个灰色的石柱上,布满了随时可以睁开的眼睛,盯着这里所有的犯人。慌乱的现场让人觉得好笑——这并不是一个如此庞大的监狱体系该有的混乱,两名狱警检查着我隔壁的房间,而另一个狱警在远处的R02出口用荧光棒指挥着疏散的犯人——但是谁都别想轻举妄动,因为监察瞭时时刻刻都观察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所以这里才可以只需要极少人数的狱警管理整整5000个牢房。

我刚踏出房门一步,我就被另一边冲上来的犯人撞了个满怀,他似乎太过紧张跑错了方向,我和他抱团着一起摔倒,我的头狠狠地砸在地面上发出着奇怪的摩擦声——“你们干什么!往那边疏散!”警官闻声走出牢房呵斥道。

他比我恢复得更快,立马站起来向狱警道歉,也向我伸来一只想要扶起我的手:“抱歉抱歉。”我被他用力拉了起来,他微笑着——在扶起我的一瞬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道:“我在你床底下留了东西。”

他立马示意我收起脸上惊讶的表情。其实我认识他,因为平时工作日都会在一起工作的关系,我知道他是一个给人感觉就是极端聪明的人,他的「定语」是「30亿」,似乎是经济犯罪的重刑犯。

我并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诡异,在本应该充满着秩序的圆形监狱显得如此的不自然——显然这样觉得只有我,因为其他被疏散出来被要求排队集合点名的其他人,他们的脸上除了麻木没有别的表情,我只能模仿出这样的表情,因为我还需要去理解另一句话:“我在你的床底下留了东西。”

在骚乱之后,狱警宣布只是电脑的电容故障发生了火灾,所谓的火灾也仅仅是短路的电源线在棉被上灼烧了一个窟窿而已。那个叫喊着“失火了”的犯人,因为他忘记了在发生紧急情况下摁下报警按钮而被关押进小黑屋一下午作为惩罚。我们悉数排着队被引导着带回房间。他突然凑了上来想要说什么,我立即看了眼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狱警,又瞥了一眼那个高高的监察瞭,超前快走了一步,他又紧跟上来:

“没关系的,没人会看到我在对你说什么。”

“你想做什么?”我小声地回到,我根本不敢让我的左边有任何脸部的举动,因为此时此刻我知道监察瞭正观察着我们。

“首先,感谢你没有举报我。其次,因为你刚才没有举报我,所以你现在是我的共犯了,具体的内容在床底下的电脑里。”

说罢,他撤回了身子离开了我的耳边。

我本想继续解释“我没有举报你,是因为在当下我根本就对发生的事情有另一种猜测。”——但是现在答案已经揭晓了,这场骚乱、他的出现、以及他趁乱滑送进我床底的电脑,原本就是计划好的。

但是我却明显地察觉到,在我的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被瓦解,只是我无法拟状,或者根本就不敢真正地面对这种内心阴暗的想法——但是我又期待着什么,比如我想知道在床底的那台电脑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II

我的人生被一个「定语」所定义,五年前,我因为杀了被所有人都认为我最爱的人,整整「十七刀」,这是我人生最后的总结——我是一个恣意妄为、穷途末路、甚至是根本就不值得原谅的杀人犯。这段故事是发生在我还处于监狱的生活,但是我并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机会将这篇文章向外发布。因为就在今天,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被称之为「最高圆形监狱系统」的地方,明显存在着一种不可拟状的阴谋,但是我也深刻地明白——在这个不可拟状的阴谋被描绘出轮廓的那一刻,死亡——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就会如期而至。

我为自己正在创作的小说加上了一个序章,一直以来我都将序章留给即将出狱的那一年。我想用这种仪式感的方式提醒自己,我只要遵守着这里的规则,我就有机会从这里获得真正意义的新生。但是显然我在今天开始决定完成序章的一部分,是因为我按照“神话故事”或是任何一部充满着“复仇”和“救赎”的故事来说,我得到了第一把似乎可以打开神秘大门的「钥匙」,而这把钥匙正是此时此刻我,正坐在床边思考着我究竟是应该上报狱警,还是应该打开那个仿佛潘多拉铁盒的笔记本电脑。

他原本的主人正是我隔壁的被定义了「30亿」的聪明人,之所以我认为他聪明,是因为在每次工作日的间隙、或是户外运动的时候,当所有人都恐惧着正在头顶监视着自己的监察瞭时,他总是在以一种“聪明人”才会有的勇气,与另一群人交换着怎样的情报,但是他一次都没有被监察瞭予以惩罚——在这个你根本没办法异想天开的监狱,你唯一能够找到的词也就是“聪明”,去形容这个浑身散发着给人以领袖气质的男人。

半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是另一个我无法定义的——所以我用「诡异」定义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仿佛是蝴蝶效应中最不起眼的一次蝴蝶翅膀的扇动。此时此刻,这种效应已经影响到了我的范围,就在我的床底,是他趁乱故意扔进来的笔记本电脑。

我合上手中属于自己的电脑——R02-04257723,每台电脑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编号,对应一个房间的犯人,他的那台上自然也存在。这种不愉快的紧张让我又一次回顾了那场案件,当我杀掉一个背叛了我的女人,她身上关于背叛的诅咒通过她的死亡和我的罪孽继承于我——而当他把属于他的电脑转交给我的时刻,我继承了他的犯罪意图,甚至将会成为这一场「计划」的重要角色。

在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让我瞬间察觉到恐惧和无法拟状的兴奋感的词语——计划。的确,我承认在我的体内始终有一个蠢蠢欲动的犯罪因子,他并不会消失,他根本不满足于那个时候的“十七刀”致命伤,他需要的是更多的血液和刀刃与皮开肉绽的艺术。在这里,我只能隐瞒这样的犯罪因子,演绎出我已经拥有控制他甚至是灭杀他的能力罢了。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恐惧,但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将自己的电脑藏匿在床单之下,故意制造出电脑滑落床底的假象,然后确认着安全之后才爬进床底拿出了那台和自己的电脑一模一样复刻的电脑。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我对这件事情的恐惧转嫁到了对自己的恐惧——那个悲观主义的自己在颤抖着,哀求着我不要再继续下一步的动作;而身体里面那个一直沉睡着的人格却悄然活了过来,他对我的身体拥有着绝对的控制权,支配着我打开电脑、等待开机、然后去探寻那个所谓的「真相」。

我瞬间明白了「最高圆形监狱系统」那枚LOGO中一直不能理解的部分——从代表着监察瞭俯视图的圆点之所以会放射出三条射线,并不是它在监视着这里的每一个犯人,而是从一个人格中分裂出来的人格——我记得这是早古时期由一位名叫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家所提出的概念,任何一个人都有「自我」「本我」和「超我」的概念,而对于我们而言这三个人格只有在无法调和的情况下,才会制造出所谓的“恶人”,而「最高圆形监狱系统」的意义在于让每一个人明白调和这三个人的存在才得以让自己获得重新的进化和再生。

我的左手臂链接着我的膝盖和下巴,在等待「监狱准则」无法跳过的15秒固定画面之后,电脑才得以进入到操作界面。在点开笔记软件之前,我也分明察觉到自己内心的那个悲观主义人格已经彻底放弃了对自己的管辖,他退居在了人格的底层,任由犯罪人格支配着原本已经被他操控了整整5年的大脑。


行动就在今晚。

我不得不特意再回过头查看这则笔记的时间,2026年4月25日,我察觉到了自己体内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兴奋,它在脊柱瞬间穿过,放出了一瞬间麻木到头顶的电流,它在努力地反馈——或者说是一种精神上的抱怨——我已经在这里将自己的本性彻底地压制,许久都没有体验到这种让我亢奋的情绪。我继续阅读着,虔诚得犹如第一个发现了楔形文字的考古者,藏匿在这些文字的深邃之中,是某一个已经被人遗忘的神明对未来的神谕,预言了一切灾难和希望的存在。

我们已经发现了「圆形监狱」的漏洞——不,准确地说应该是颠覆悖论的支点、证明恶魔存在的证明、改变死亡轮盘转速的轮盘。

我喜欢他的比喻手法,让我自惭形秽,要是我有他这样的写作能力,也不至于会常常在一件事情的描述上面翻来覆去地表述。我纠正自己的大脑,此时此刻并不应该去殷羡对方的写作能力,而是应该去关心那个所谓的「漏洞」到底是什么。

此前的「试验」都很成功,所以今天早上的试验应该算是最终的验证——我承认我这样做会有些自信,我在试验还没有成功之前,就决定将自己的想法用这种方式留存下来,并告诉给最后一个人。

最后一个人?我想这里指的是我——我回想着方才不久大家的模样,每个人都麻木得仿佛在这里被夺走了人格一般,这让我解释了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如此地“不在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每个人都表现出“遵守”的行为,事实上他们都在为今晚的行动做最后的计划。

在这里,我想要告诉你——他的文字从电脑屏幕上被抽离开来,我盯着电脑有些聚焦,模糊了周遭的一切。再抬头的时候,我就发现他被我的大脑模拟呈现出来,正依靠着墙壁站在我的对面——我笑了笑,之前有过这样的经历,是自己和自己的对话,在这个狭窄的监狱,我总是能够制造出任何和我对话的人,避免我彻底迷失自己。

“「圆形监狱系统」是一个谎言。”

“为什么?”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反问而表现出轻蔑和不满,因为他是一个领袖——至少我将他刻画出了似乎闪烁着光芒的形象。

“因为监察瞭是一个形同虚设的存在。”他把话留了一半,让我拥有足够思考的时间——因为我也曾怀疑过。我突然意识到在我今天早上突然产生的那种不可拟状阴谋感,原来它真实存在,只是我并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我本能地朝着门口看去,透过铁门我在脑海里勾勒出了那根巨大的仿佛在上面可以长出无数双血红眼睛的灰色柱子。

我再回头的时候,他已经从我面前的墙壁边消失,声音从窗口传来,他抽着烟——所以我必须在大脑里面模拟出香烟的味道,这是过去时常为我带来灵感的物品——当然我也认为他是一个会抽烟的人格,因为香烟是他思考时证明时间仍在进行的物体。

“你知道「圆形监狱」的理论吗?”

“边沁,对吧?”

“是,但是不全是。”伟人不都应该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吗?我为他添加了这段对白之后,继续从电脑屏幕上面看着能够让我幻想出他和我面对面谈话的对白:“杰里米·边沁,创造了「圆形监狱」的概念,目的是建立一个最少人数管理最多人数的监狱结构,认为在圆形监狱的中央设立一个可以看到所有牢房的中枢塔,每一个牢房都采用单向百叶窗的方式用于通过中枢塔观察房间内每个人犯人的一举一动。”

我似乎嗅到了香烟的味道,这让我的大脑开始兴奋。

“事实上,「圆形监狱」的意义并不在于「监狱」,而是在于整个社会的结构,通过建立一个监视机构,覆盖全部的个体,让个体产生‘我正在被人所监视’的恐惧之后,个体便会产生「自我监视」的意愿,而那个时候「圆形监狱」就会彻底构建而成。”

“也就是说这里根本就没有监察瞭的功能,每个人之所以遵守监狱的规则,是因为我们都产生了「自我监视」的心理?”我试着加入到他自言自语的独白,我朝着不远处的铁窗询问道,因为他就在那里。

“并不是没有,而是他的效用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巨大。”

“也就是说它并不是时时刻刻在监视着我们?对吧?”

“对,我试着统计过,这里的新增犯人一般会以每季度的方式进驻,而每一次入住的新犯人都会采用分配在同一层的方式进行管理,而往往新犯人刚进入到体系的时候,也是传出惩罚警报最频繁的时候。”

“对。”我其实很早就发现了这个现象,但是我也明白,因为新进的犯人因为需要驯化的过程,所以他们才会如此频繁地触碰到这里的管理底线。

“没错,这里正在做着驯化的工作。”电脑屏幕上出现了「驯化」两个字,这让我非常激动,因为我的大脑刚思考到了这个词,这给我一种,我正在和一个神一样存在的领袖者产生着精神共鸣的快感。

他继续说道,将香烟扔进了面前的马桶,我听到了火被水熄灭时的奏鸣:“每个新进的犯人都会通过整整三个月的驯化,直到他们意识到在这里会有一个如同神明的存在,时时刻刻地监视着他们,从而在他们的内心产生「自我监视」的心理状态。”

“他们就是样品。”我和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这是他写在今天的那篇文章最后的结尾。我明白他故意在这里终结文字的意义,因为在这篇文章创作完成之后,就会上演“火灾”的戏码——他们都是样品,是在这个巨大的圆形监狱中用于警告所有人的试验品,只有那些能够通过驯化,并且形成了「自我监视」的犯人,才能够在这里被存放在每一个空洞之中。重叠着样品的效应,直到这里的所有人都必须意识到,只有这样的秩序才是这里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我突然悲从中来,有一种让人绝望的痛楚在身体蔓延,他已经从房间消失不见,但是还弥留着我认为应该存在的属于他的气味和让人刺眼的光芒。


我故意打乱了时间线,从他第一篇文章开始阅读——不过我明白,这并不是他的第一篇文章,他故意制造了文章的顺序,好让拿到这台电脑的人,也就是作为「最后一个人」的我明白这件事情的过程。

在文章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出现在我的房间。

他上吊死了,这让我很意外。而更让我觉得意外的是,他的死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甚至是那个宣称时时刻刻都在监视着我们的「监察瞭」。

出现在我房间的是一具吊着的尸体,我仔细观察,才发现是“他”并无痛苦地被吊在房屋的正中央——我曾经也想过是否能够利用房屋中央的消防喷头制造一起自杀的剧情,只是它真的太高了,仿佛是无法触及的星辰——不过现在看来,想要选择死亡的人,无论如何都可以为自己的死亡争取到各种“唯不能让人重生”的奇迹。

他突然开口说话,他并不是尸体,而是在演绎着那场就发生在我周围却让人丝毫不知的死亡:“他曾向我暴露过他想要自杀的绝望,但是我告诉过他,在这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只要他敢迈出一步,就一定会被惩罚。”

“但是他还是死了?不是吗。”我仰着头询问着。

“他死在了自己的房间,并没有触发监察瞭的监视,他在监察瞭的眼皮之下自杀。这一点原本就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要知道在这个空间里面,我们每个人的行为都将被监视-定义-阻止-惩罚。”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死的?”

“他向我发来死亡的求救……”我感觉到有什么滴落到电脑键盘上,是他的眼泪——或许是我的,但是这有什么区别,他哽咽了一会,继续道:“在他死的那个夜晚,或许他突然放弃了死亡的念头,他上吊在房间的中央,努力地踢着隔着我的墙壁,我不明白他真正的含义,直到我知道那是他在上吊前渴望有谁能够为他按下求救按铃的信号——但是你觉得我真的敢按下去吗?”

我抚摸着我身后的墙壁,想到里面全是已经预设好的机关,对一个人的惩罚,我问着:“为什么你说没有人知道他的死?”

“过了很久,他停止了挣扎,我躲在送饭的窗口,”我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只塞得进饭盒的入口,那是唯一可以朝外看和听的连接口——但是任何一双眼睛都逃不掉监察瞭的关注。“我听到有人发现了他的异样,是当班的狱警,因为说他房间的墙壁出现了异样的震动。”

他不再被吊在空中,而是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膝盖倚靠在那个小窗口的边上。模拟着当时的场景,分人格说着台词:

“他死了?”

“对,不要上报这个事情。”

“为什么?”

“这是规定,你按照规定做就行了。赶快通知狱医和管理部。”

“哦。”

“从那一刻开始,我发现了「漏洞」的存在。”他的声音在一瞬间切换回了自己原本的声音,这让我吓了一跳,因为那句话比他演绎出来的狱警的口吻还要没有人情味。

「监察瞭」也就是「圆形监狱体系」中最为关键的中枢塔,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运作,它的作用在于威吓和范例,对新入狱的犯人进行「驯化」的过程,最终这里的每个人都形成了「自我监视」的心理状态,以完成「圆形监狱」的谎言。这是边沁的理论,但是却是现代社会最大的阴谋和欺骗。

我喜欢他的结尾,仿佛是那个上吊之人踢着墙壁的求救声,一声比一声更有力更凶猛更沉重,直到这堵厚厚的墙壁和铁门彻底被击碎,让那个原本被所有人误以为它正无时无刻监视着所有人的虚伪被揭穿。我没意识到,在我的反叛和越发躁动的情绪之中,似乎还藏着另一种情绪——怨恨。

但是我想,是时候揭穿这里的一切了!


III

我和他的对话在无人机送来午餐的时候被打断——这让我意识到“最少人数管理最多人数的“不可能”是可行的。每层楼都有一个在定时配送各种饮食和日常所需的无人机,这就完全规避了人的操作,另外管辖在这里的狱警也仅仅是处理一些突发性的事件,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由「监察瞭」所管理——但是如今这个神话已经被摧毁,而这个漏洞的本身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还要可怕——如同一个正在凝视着你的黑洞。

他的「试验」都是围绕着「监察瞭」是否在运作这个课题进行探讨,很显然,今天早上的“火灾”也是测试之一,在不触碰到紧急报警的情况下,是无法被「监察瞭」所检测到的。那么弱点在于「狱警」这个角色:因为「圆形监狱系统」想要完美运作的核心在于所有人都将遵守这里的规则,而一旦出现发现「漏洞」的人,就意味着这个系统不攻自破。

所以我只需要在下午的外出运动想办法接近到他,我就知道今晚的计划到底如何,他们究竟会利用怎样的方法让这里的一切都陷入到悖论崩溃之中。但是很可惜,关于这一切的猜想被一声巨雷震醒,好不容易可以安然享受的午休也跟着被破坏——紧接着信息发布窗弹出了“下午的外出运动的计划因为恶劣天气被取消”的通知,我从床上弹坐起来,气愤地洗了一把脸,看着窗外的大雨,重叠的仿佛白噪音的雨声让我的愤怒很快被覆盖,我回头看了看床上的电脑——我和他的对话还可以继续。

“你觉得什么是秩序?”

“被人遵守的规则才能被称之为秩序。”

“那如果被人遵守的规则却是一个虚伪的存在,那是否还应该被称之为秩序?”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和他面对面地交谈,或许他会用这样的问题作为开场白。但是我相信这一天并不遥远,因为这个人此时此刻就在我的隔壁,我们被这个叫做「最高圆形监狱体系」的监狱被分割成了不同的空间,每个个体想要在这里存在下去,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则——圆形监狱法则:圆形监狱由一个被称之为「监察瞭」的中央塔楼和四周环形的囚室组成,所有囚室对着「监察瞭」,每一个囚室有一前一后两扇窗户,一扇朝着中央塔楼,一扇背对着中央塔楼,作为通光之用。而这样的设计使得处在「监察瞭」监视者,可以便利地观察到囚室里的罪犯的一举一动,对犯人却了如指掌。

当然,这只是书面上的解释,如今,这个虚伪的体系已经开始崩溃——所以我才说我和他见面的日子不会太远,确切地说就是在今晚。

我开始明白他的每一场「试验」背后的意义,他并不是想救赎自己,而是想通过摧毁这里的方式来证明自我的存在,在每个人快要失去自我界限的那一刻——我并不太善于表达此时此刻我激动的心境,如果可以,我会把这个答案留在这本书将要出版之前再来修改。正因为我在开始慢慢地明白他的真正用意,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和他融为一个整体,他的思考便是我的思考,而他的计划自然也需要我的参与。


晚饭之前,我还阅读好几条关于他的猜想,我和他又开始了新的对话,不再像是疑问的解答,而像是彼此对于对这个「漏洞」的讨论,以及至关重要的课题——如何利用「漏洞」摧毁这个看上去坚固的堡垒。

“你认为这个庞大的监狱一共有多少狱警进行管辖?”我很喜欢他在文字里面留下的自问的句式作为过渡,仿佛他在创作这些文字的时候,就已经预言到自己将会把这些文字交由另一个人,用这种方式让阅读者产生思考。

“不会超过十个,因为「圆形监狱系统」的核心在于用‘最少的人’管理‘最多的犯罪者’。”我把视线离开了他即将会公布答案的那一行文字,对着空白的墙壁回答着。当我意识到「监察瞭」根本就形同虚设的时候,我在房间里面变得自由起来。过去的休息日,我都是蜷缩在自认为不会被观察到的床角用电脑创作着文字,而此时此刻我却放下电脑,背靠着铁门回答着——他又一次出现,在房间另一头的铁窗下,侧脸看着窗外的景色,微笑着聆听着我的答案。

我瞥了一眼电脑屏幕,公布着答案的那一行,他回答的声音也从房间的另一头传了过来:“3个。这个答案在他上吊自杀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公布。”我挠挠后脑勺,示意着答错问题的尴尬,但是他并不介意,背对着我,继续道:“我在那个晚上只听到3个人的对话,以及3个人搬运走尸体的动静。”

我有些诧异,我原本所认为的“最少数”并不是与整整“5000个牢房”有着如此距离的仿佛是宇宙与地球大小的区别——他继续解释道:“的确,这里一共有5000个牢房,每一层有100个排列成圆圈的牢房,而如今实际运用的据我观察,仅仅只有5层,也就说在这里只有不到500个犯人,但是每一季度将会安排进入一整层的犯人,也就是说再以一季度100人的速度缓慢地增加——为什么?”这个问题并不是他向我询问的,而是我刻意在看下一段文字的时候对自己的预设的问题,我必须用这种方式跟随上那个“领袖者”。

“因为「圆形监狱体系」仍然只是一个试验品,成功的样品越多,就越能够为这个巨大的监狱营造出一个必须被所有人遵守的规则。”我向前迈了一步,我确信自己回答的将会是被他肯定的答案。

“没错。”他回过头肯定地看着我,指了指我身后的铁门:“我们都是试验品,而试验品的集合也就是「圆形监狱体系」本身,也是一个偌大的试验品,在验证边沁的理论是否正确,也在试验这套体系是否能够运用到除了监狱以外的领域。”

“整个社会?”

“对!整个社会。当这里的一切能够证明人是可以被驯化的时候,「监察瞭」——也就是所谓的能够观察到每个人的中枢塔,将会演变成任何安置在社会之中的物品——摄像头、面部识别仪、生物识别等等,但事实上他们根本不需要运作。500个犯人所形成的群体是一个社会的拟态,当这里的所有人都接受并认同规则的存在,那么这个社会的共同价值观也会形成集体化思维——我们必须形成「自我监视」,才能够在这里生存下去。”

“放弃自我吗……”他从我眼前消失,在我陷入到沉思之中的那一刻。

当这里的犯人越来越多,社会形态将会越来越完整,而价值观的底层越来越坚固,就意味着后续进入到这个地方的犯人,不得不相信在这里确实有这样一套可怕的法则存在——只要真相不被公布,这里的不断地更迭的人将会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如同……

“永动机。”他的讽刺总是让人振聋发聩,我被这个词语刺激着视觉,读出了这个词中绝伦的讽刺感。

我相信在这篇文章能够顺利发表之后,很多人会对这种“对白”产生厌恶感,因为总觉得这是一个局外人所无法插话的对白,但是请原谅我这样做,因为与其直接复制出他的文字,倒不如用这种方式来呈现我对他的崇敬,因为他就是希望的光,在追逐着这个世界上最黑的黑暗。

但是我还是决定记录这一切,关于这个偌大骗局的始末,以及我们是如何摧毁它的存在,这将是这个世界上最受争议的也将会是最伟大的著作之一,人们是如何利用边沁的猜想建立了一座摧毁他人的机器,这是这个世界上多么不公平的存在。

我感觉到了“重生”的快乐。过去的5年,我是如何地对自己进行约束,我是如何地接受这里对我的驯化,我是如何深信不疑在这里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那个仿佛上帝之眼的「监察瞭」所监视,我是如何坚信着只要我能够在这里彻底抹杀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个,随时可能再一次制造祸端的人格,就可以离开这里,我是如何说服自己去承认我杀掉那个女人是一件充满罪孽的事情——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他人对我的定义。

「圆形监狱体系」就是一个庞大的谎言,或者说是人类的自我欺骗。人们因为恐惧而建立起「自我监视」的机制,接着又在体制之中丢掉了自己的个性和认知,自我认知被集体价值观所替代,共同构建出一个所有人都被统一标准的社会形态——这样的社会又真的是你所认为的理想社会?如果让我来评价这一切,我打算借用他的一句话,被他写在四个月前某一天的文字中的总结:

人们并不是习惯被统治,而是集体需要被统治才能够朝着更加完美的方式去高效运作,而人们为了在集体中生存,就必须舍去对个性的认知,去认同并接受集体价值的正确性。当这两者冲突的时候,人们却只能选择牺牲自己的认知,去顺从集体,避免被集体所抛弃。

而如今,在你的面前有这样一个可以毁掉这个谎言的机会,你将会是继续顺应集体进一步失去自己,还是和我一样选择对抗,用自己的力量来颠覆这个原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体系,当所有人都变成了被一个虚伪的「神」所控制的行尸走肉,那样的社会还真的有存在的价值吗?

我开始在房间内朗读着自己每一段刚完成的段落,我依旧会保留前序的关于自我忏悔和认知进程的部分,因为那一部分也是真实的自己——但是确实一个被这个谎言所期满和毁灭的自己,我必须让世人看到,在这个所谓的“能够让一个人从根本上洗心革面”的体系,到底是由怎样糜烂的虚伪所组成。我不确信这样厚实的墙壁是否能让我朗读的声音传递到隔壁,但是我相信他此时此刻和我一样激动,窗外的暴雨已经开始渐渐染黑了天空,在黑暗降临的时刻就意味着希望的光芒有了存在的意义。

“你爱她吗?”

一个声音问着我,我不太确信这是谁的询问,大概是因为我开始在回顾自己在过去5年断断续续完成的文字,里面充满了对她的忏悔。

“如果在今天之前,我确信我爱着她。”我用手指在鼻尖蹭了蹭,我记得这是她曾说过很喜欢观察我的一个小动作:“但是现在,我会重新开始审视自己对她的爱。”

“为什么?”

我合上了电脑,我已经不再恐惧是否会有人监视着我。两台电脑被放置在床面,如同孪生的彼此,里面却藏着完全不同的甚至是完全相反的内涵,正如此时此刻我正在和另一个自己对话一般。我思考了一会,回答道:“因为过去的自己,是被驯化出来的自己,对她的爱只是忏悔的附属品。”

“而现在,我对她的忏悔都跟着被颠覆了,又怎么可能还存在着爱。”他替我回答了后半句,我点点头,咬着自己的手指,我常常会用这种方式来克制自己想抽烟的冲动。

见我没有补充,他追问道:“那你为什么杀她呢?”

“因为我得知了她对我的背叛。”

“因为背叛所以你决定杀了她?杀了她背叛就会停止吗?”

“……”我终于识别出那是我的哪一个人格,是那个在今天被狠狠地压制在底层的原本控制着我的,如今在我看来是极其软弱和悲观的我——但是现在他出来还有什么意义,我已经决定好了要跟随他的步伐去颠覆这里的谎言。

“你是因为爱她,得知她的背叛,才会如此痛苦地选择了杀她不是吗?”

我本来想咆哮出“你闭嘴”的回答,但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在止不住地流淌,我赶紧用手盖住自己的脸,想阻止身体正在产生着的矛盾情绪。

我其实明白,在「计划」快要开始之前,我之所以会以这种问题折磨自己,是因为我仍然想要让自己停下来,去选择用另一种看上去是「错误」的方式存活下来。但事实上,这样的方式是这里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我用冷水浸透着自己每个月会被强行剃短一次的头发,想让他彻底冷却——但是这也是我根本无法规避的问题,如果我否定了「圆形监狱系统」对我的改造,就等于我要彻底否定我之所以进入到这里的一切原型——因为爱她而过激杀人,或者是我天生就是一个杀人狂,她只是献祭我的一个契机罢了。


是夜,「计划」终于将要开始。今晚的晚饭出奇地安静,虽然每一天都是如此,但是今天的气氛更像是洪流前的蓄力。暴雨在快要零点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停止,这位今晚的盛宴更是提供了保证。

因为我根本看不到门外的一举一动,所以我只能蜷缩在送餐窗口仔细地聆听。1:30分,突然在整个空洞般的圆形监狱之间传出两声空洞的巨响,在这个回廊的结构中被传递开来,我大概猜到是有人将电脑从送餐窗口送了出去,因为猜想的同时,我从床边拿下了一台电脑,试着在送餐窗口比量了一下电脑的厚度。

和预期的一样,「监察瞭」并没有监视到这一切,它只是一个巨大的摆设。那么他们得用什么方法吸引到狱警的到场?我的疑问刚问完,整个空洞的空间突然有了干瘪的让人恐惧的语音出现——原来如此,他们是播放着「最高国家圆形监狱系统」的介绍扔出电脑的,这种声响足够引来狱警,因为只要不触碰到紧急按钮,就不会上报管理部门。

终于,主角登场,两个狱警从声音来听,正跑向两个方向,如果我没有预计错,我想他的计划是设定一个直径两端的人来共同扔出电脑,只有这样才能够分散精力——我已经完全能够跟上他的思考,去用他的人格进行分析和思考。

干瘪的语音重叠在整个空洞之中,如今再听到这个介绍不得不让人觉得讽刺,原本那是被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当做圣经般神圣,如今却被揭穿了外衣让人唏嘘。一些字眼尤为地讽刺:「自我监视」「自我净化」「重生」以及「自由」——再过不久我就可以感受到真正的「自由」,比起这里的虚伪,那才是人类真正渴望的。

“你在干什么?”

“电脑掉出去了。”那个声音离我并不远,或许就在附近。

“咔哒”,那个铁门被打开的声音,仿佛是手枪滑膛——只是这把枪对准的并不是牢房里的那个早已经准备好如何一招制敌的人。

“把手举起来。”狱警的声音像是进了屋,在一瞬间我感受到了地面传来撞击的震动和惨叫,回廊的另一边也相继消失了声音。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序章的结束,而接下来将会是第一乐章的奏响。

“找到了,R08的钥匙。”那个人兴奋地自言自语,旋即整个R08层被一声集体的解锁的声音给惊醒——整层R08的楼层被打开,我看着自己房间的锁从红色代表着锁定的颜色跳转到了绿色,在整个房间映出让人兴奋的光线——我仍然觉得不够真实,直到他的声音顺着开门传来:“怎么了,不逃吗?”我依旧坐在地上,他的身材在这种视角看上去就如同是神灵的存在,甚至比门外的那一幢仿佛高耸入云的建筑物一样巨大。

“走!”他又一次伸手拉起了我,和今天早上——不,准确地说是昨天早上拉起我并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的伸手一样,然后有些颤抖和止不住的流泪,他并没有对我的情绪有任何的不解,因为此时此刻他也满脸流泪,我不清楚他的情绪是如何,但是我相信从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已经传递给了我。

那个虚伪的「监察瞭」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作用,它仿佛死寂一般,闻声赶来的第三个狱警也轻松地被制服,他是这场越狱逃亡的第三枚钥匙,他的手指被瞬间掰掉,为了保证得到上面的指纹——整个队伍如同是蠕动的蛆虫,最前端是处理着一切障碍的大脑,而尾端是一群和我一样已经彻底不想再多余思考的等待着自由的驱壳。回廊太过狭窄,必须用这种方式谨慎前进。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对着他说着:“等等,我得拿上电脑,我打算把你和我的对话出一本揭穿这个世界虚伪的书。”他惊讶地看着我,但是瞬间变为了欣慰,大概是在反馈我“我就知道你会明白我”的情绪。

我往房间回跑,眼泪依旧止不住地流淌着——对,我必须承认,我的体内原本就住着一个不接受束缚和制约的恶魔,他根本不应该被抹杀,这才是真正的自我。我冲进房间,抱起两台电脑,却在回头的时候狠狠地撞在了铁门上,我被弹回房间的中央,我的大脑并不是在思考“为什么铁门被关上了”,而是“我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这种错乱的思考让我错过了逃出去的机会,因为眼前的那个代表着解锁的绿色被瞬间染成了血红,和此时此刻我流淌的鼻血一样。

我奋力想要拉开已经上锁的铁门,我又一次被惯性给弹了回来。我朝着送餐的窗口求救着,但是就在这一刻,就连那个送餐的窗口也被自动锁闭了起来……我想到墙上的那枚紧急报警按钮,我觉得一种悲从中来的讽刺在我的脑海里面迅速地扩展开来——接着我听到了惨叫和哀嚎,我听到了有人在铁质的圆形走廊急促地跑动,我听到有人从高高的楼层直接摔到底层的撞击震感,我听到了求救的呼唤,但是此时此刻一切都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存在,在铁门以外到底经历了什么并不是我所能构想的。

我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我感觉到眼泪的成分有所改变,它从刚才因为即将获得自由的喜悦变得有些发涩,里面更多的是恐惧的盐分,它迅速地被析出让我面颊感到巨疼的盐晶。外面的惨叫和奔跑渐渐变得微弱,我想到了她在临死前向我的求救,在满是血泊的地板上努力得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肺鱼,她的最后一句话——对,我根本就不愿意再记起的让我获得了捅上「十七刀」勇气的那句话,又出现在了我的脑海:“我死了也不会让你好过。”

我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仿佛和外边的躁动成着某一种可以被计算的反比。外面越是安静,我的颤抖就越是明显,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像一条在暴雨前将死的肺鱼。

我不知道这样的觳觫持续了多久,只是在室内换气系统再次运作的时候,我吓得摔掉了手中的那台我原本打算带走的电脑——意外的是,门锁再一次被打开,一声声的尖叫和哭泣从四面八方陆续传来。我抱起电脑,试着打开了房门并走了出去,门外的世界亮得让人有些反胃,等我适应了因为长时间困在黑暗中的瞳孔,才发现整个八层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同的尸体——对,我在第一时间定义那是尸体——是因为他们的面部狰狞,翻吐着白沫,他们的脖子被自己的手指抓得稀烂,我不明白他们的寓意,仿佛是某一个美术馆所展出的行为艺术品。我等着有人能够为这一切做出合理的解释——因为此时此刻在我的手上,还抱着那个可以公布这一切秘密的钥匙。

一些犯人在看到8层的景致而呕吐着,一些尖叫着痛哭,一些甚至主动回到自己的牢房把房门狠狠地关了起来……

我看到了他,就在不远处的地上,他极力地伸张着想要爬回自己房间的右手,指甲因为在地面用力的协助爬行而翻了起来,露出了仍在流血的嫩肉——我看不到他的脸,也并不想看到他的脸,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着那个巨大的「监察瞭」,等待着它的宣判:

各位生活在「最高国家圆形监狱系统」的成员们,很抱歉的通知大家,今晚在圆形监狱中R08区域发生了一起企图越狱的行为。为了最大程度的肃清这一严重违反规定的行为,「监察瞭」在完全确认犯罪者的实际行为之后,按照圆形监狱之规定,对R08层所有违反规定的犯罪者进行了毒气制裁。目前已经确认各犯罪者已经全部死亡。请各位严格谨记圆形监狱的相关法律法规,以此作为警示。

我的眼泪又一次改变了成分,我已经不太清楚它的内涵,他模糊着我的视野操控着我,将手中的那台电脑狠狠地砸向那个仿佛深渊的圆心,它发出了巨大的空洞的声响并没有激起任何人对我的关注——甚至是那个仍然在重复着这条仿佛诅咒的通知的「监察瞭」,没人在乎我在做什么,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场死亡是一次很好的教训。

我退回房间,房门在那一瞬间再次上锁。我跪坐着将头抵在厚重的铁门上,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哭泣,那种绝望的根源并不是让人痛哭不止,而是忘记了如何继续分泌足够多的泪液去表达自己的绝望。我感觉到他就在我的身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样子看着我——与其说是看,是用他那张已经因为绝望而变形的脸恐视着我,我并不敢回头,他就如同是我噩梦中的某一个元素,我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他的存在,他问道:

“为什么你不和我们一起接受死亡。”

“……”

“你现在知道「圆形监狱系统」的意义了吗?”

“对,毁掉所有出现瑕疵的「样品」,以保证这里的人,都变成仿佛复刻一样的「样品」……”

“多么的可悲啊,你也成为了其中完美的「样品」。”

我想回头解释,但是他早已经不见了踪迹。白天的暴雨终于退散,满月照进房间,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冰冷的光,但是——总比永远的黑暗要强……

The End.

《囚徒猜想》大概是6年前的创作,本意并不是小说,而是一场关于「圆形监狱」的颅内高潮。所以你会发现,这部小说其实有许多让读者无法参与进去的虚构对白、意向和思考,完全是由一个角色自我分裂出来的人格,完成的一次对话。

它本身也是后来几年后创作的《非公开梦境》的一个缩影——关于圆形监狱的猜想从我大学第一次看到边沁的这本著作开始,便一直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我不认为他这是对监狱的构造理论,而更像是一种关于社会形态的预言,与勒庞的「乌合之众」在当时给了我不小的思维冲击。

将这部小说重新贴出,也是在回答今天每日写作里的那个「遗留问题」:「圆形监狱」本身存在的黑天鹅应该如何规避?

如果你有任何关于「圆形监狱」的思考,可以通过Telegram和我聊聊,或许我们还能够碰撞出更多的思维火花。

——再发表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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