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95|鸭儿(一)
鸭儿住在上海,但不是上海人。就连「鸭儿」这个词也不是上海话,这是个西南官腔中的脏词儿,也是鸭儿的外号。每每向人解释过鸭儿在西南官腔里的含义后,人们便不再叫他的本名,也都跟着亲切地、或戏谑地、或嘲讽地、或轻蔑地称呼这个名字。
不过他刚刚死了,死在了一个澡堂子里,被人剜走了「鸭儿」,仰面倒在更衣室的中央,血从他的下体涌出淌了一地,在瓷砖的接缝中延展到了更衣室的边角。跟鸭儿要好的莽娃儿在见到尸体后,不知道为何以他小学辍学的文化水平,竟然也想到了一个浪漫的类比——那些横纵在地板上的血液,像是鸭儿这几年向别人吹嘘的人脉一样,密密麻麻地交错着——他从来没有出过错,就算所有人都觉得那些他吹嘘认识的高官财阀是他杜撰的,但没人能从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找到任何一个自相矛盾的存在。
忘解释了,「鸭儿」在西南官腔里指的是男性生殖器,鸭儿之所以叫鸭儿,就只能从他初中的时候说起。不过不着急,毕竟鸭儿刚死还未凉透,先从这里说起。胆子大的围在更衣室门口指指点点。他们都认识鸭儿,他是这个浴室的常客,在这里吹牛不是一两天了,当大家都被「那个问题」问住之后,都把他的话当成了屁把他的事当成笑话。
「那个问题」还是莽娃儿提出来的,那天鸭儿跟一个人因国际局势话题争论起来,两个人还差点动起手来——对浴室来说这不是什么稀罕事,这里天天都有矛盾,有纹身的和有纹身的打、有纹身的和没纹身的吵、没纹身的和没纹身的骂——鸭儿没有纹身,但行事作风跟有纹身的差不太多,所以大家都误以为鸭儿是混道上的,也不敢对他做个什么。却偏偏有好事的,那天和鸭儿讨论起中美关系,鸭儿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就连大学文凭都是从四川来上海之前办的,他现在手机里还存着那个办假证的电话——是他在公厕蹲坑时,从一堆枪支迷药、富婆求子、性病梅毒、纯情学生、丰韵少妇、同性交友的广告里找到的唯一一个办证的广告。他给莽娃儿讲过这件事:能在这样的广告里面找到唯一一个办证电话,这是种缘分,老天爷的安排。接触下来,鸭儿更是坚信这件事,那个办证的后来真成了长期合作的朋友。
这是后话了,抱歉,说起鸭儿的事儿,我总是容易想到他以前给我讲过的故事,又稍微岔开了一点。鸭儿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他爱爱看新闻爱看书。用着假文凭在上海打拼的这几年,装过好久的老板。秘书是后来招聘来的,也不知道鸭儿的底细,就把他当真老板伺候。每天端茶送水、放点报纸买点杂志什么的,一开始鸭儿也只是装装看,却没想到后来还真把这些东西给看进去了。抱歉,又岔开了。
总之,鸭儿那天跟那个家伙闹得不太愉快,鸭儿这个人见不得别人人云亦云,凡人支持的他都嫌弃瞧不上,凡人反对的他都要装怪支持。那家伙说美国不是个好东西,鸭儿来劲了,据理力争地给他分析起美国与中国牵一发动全身的关系。这个理论在澡堂子还算有冲击性,毕竟大家平时聊天说不到三句都得骂两句美国。鸭儿倒好,反着来。俩人吵到旁人都听不下去了,都纷纷来指责鸭儿的思想觉悟有问题,鸭儿也是个见好就收的人,见大家抱团了他便丢下句「老子跟美国人做生意你们知道伐,我可知道美国人对中国的真实想法」。
「哟,你还跟美国人做生意啊,你是帮他们擦过鞋不啦?」众人羞辱道,鸭儿倒无所谓,丢下一句「屄样宗桑」客客气气地走了——这是鸭儿为数不多发音最为纯正的上海腔——莽娃儿就懂事很多,见大家有些气急败坏,留下来安抚大家,丢了个问题让大家都懒得再跟鸭儿掰饬了——哦对,我好像刚才想说的是莽娃儿提了个啥问题,让大家不再跟鸭儿一般见识——「鸭儿要是真有这能耐,还来澡堂子干啥,回家找几个女人用……搓澡就行了啊,哥几个别生气别生气。」莽娃儿双手捏着自己两个有些下垂的胸肌上下揉了揉(他不允许有人说他那是乳房),补充解释他那句话的核心。
不过鸭儿也做过让澡堂里的老爷们佩服的事。就前几天,扫黄打非终于盯上了这个浴室。其实流言蜚语很早就有了,澡堂子的老板原本跟上面有点关系,所以这澡堂子才能一直保留着些偷鸡摸狗的生意。但前段时间,澡堂子的老板突然失踪了,鸭儿最先意识到问题,给大伙警觉地说可能这几天澡堂子要被查。因为莽娃儿的「问题」,鸭儿的话没被多少人在意。没想到过几天,澡堂子被封了好几天,大伙倒没有想起鸭儿说的话,都担心自己常去的澡堂子没了,而且暗门里面的活儿肯定也被查了。再开业的时候,嫖娼的暗门果然被封了,原本老板的小舅子还一个劲儿地旁敲侧击地提醒大家,这浴室以后没别的服务了,而且也只接待男贵宾了。
大家还没有明白什么意思,鸭儿一个巴掌就扇了上去,「册那孔老三!个种屄样的就这样对你姐夫的澡堂吗?」所有人都蒙了,孔老三更懵,摸着自己的脸哑口无言,看着一堆男人的胴体在他眼前,以前那种春心萌动的情绪全没了。「个屄样的死基佬」大家好像没明白,鸭儿继续解释道「孔老三你这个搞屁眼儿的拉西瘪三,你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这个澡堂子什么主意,去把你姐给我叫来」——虽然大家完全不知道孔老三要打什么主意——这一解释大家更蒙了,因为没有第二个人再站出来解释发生了什么,就只能都等着鸭儿来处理这个突发状况。
「你们还木起干啥子,日你妈把裤子都给老子穿起,老板娘来了。」大家还没有来得及相互交换突发事件的想法,又被鸭儿骂了一通。他们都知道,鸭儿在真正发脾气时,才会说四川话——这下没人敢反对鸭儿,都老老实实地穿上了裤子衣服。后来老板娘真的来了,和鸭儿在原来嫖娼小黑屋聊了一会,又叫进去了在前台还懵逼着的孔老三。没过多久,孔老三噙着泪水示意大家可以重新泡澡,结果还是没忍住哭兮兮地从后门走了。过了好一阵鸭儿才从小房间出来,穿着衣服就径直去了澡堂子,对着大伙说:「澡堂子的事儿大家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小房间的生意确实最近风声紧,各位大老爷们儿也多担待担待,给老板娘一个面子,等风头一过,再看能不能恢复。」鸭儿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澡堂,莽娃儿再追出去的时候,他好像上了老板娘的车,已经走远了。
鸭儿到底有什么来头,因为这件事大家又有兴趣了。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那根让他有了「鸭儿」这个外号的鸭儿竟然被人剜走了,他是经常炫耀他的鸭儿,但也不至于是因为遭人嫉妒被杀了啊?
「鸭儿的屌被割走了,你说扯不扯。」
「啊,鸭儿得罪了谁吗?澡堂子里的人吗?」
鸭儿的死状和死因就这样从最里面一层,渐渐传到了那些胆子小的不敢去前面一探究竟的最外层,每一层都有人根据自己的理解添油加醋一番,故事也越来越丰满具体。警察终于来了,看着浴室外围了一群人,警察有点生气,正想要疏散人群,一个人上来拍了拍他:「兄弟,发生什么了?」
警察没忍住,脱口而出:「我他妈也想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说鸭儿乱嫖,鸡巴得了菜花,被人噶走啦!」一个人回答道,但不是在向警察回答。
「……」
「嘎走那玩意儿干啥?」另一个提问者,也无视了警察的存在。
「可能最近上海吃不起西蓝花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去你妈拉个逼的!哈哈哈哈哈哈。」两人爆炸式地笑开,引得周围人也狂笑起来,甚至警察也差点没有忍住。
「……」
——未完待续
我也纳闷怎么有个这种奇怪的故事开始写起来了,早上和朋友无聊说起下一部小说想写一个澡堂子里有地缚灵的小章节。本来是句玩笑话,但好像那个叫「鸭儿」的人,渐渐在脑子里出现了他的形象和故事,那就索性记录下来。上一个500日也有很多个这种突然出现的角色,贯穿在500日的写作当中。放任他活一把,也是件趣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