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角叫“老赵”,到最后我也只知道他姓赵,以及他是“开锁匠”的职业。只不过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也从这里搬了出去,至于他后来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再知道,关于他的故事也只能通过我只言片语的方式记录下来。
新家
“我给你说,小张啊,你要不回来看看她吧。”她左手拿着才从医院取回来的检查结果,趁着做晚饭的时间她才有空能给电话里的小张打个电话。
“阿姨,我确实最近很忙,我会抽空回来的。”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有些不耐烦,但是她并不在意,以前他也是这样的语气和自己对话的,所以她自认为自己早已经被伤透了,对这种话已经形成了必要的面免疫——再说了,她手中的那张检查结果对她来说是新的「筹码」,或许能让他回心转意。
“小张,阿姨也不是想逼你做什么,我今天去医院拿了娃的检查结果,医生说要预防可能是躁郁症,我想着你或许能懂这个,所以就给你打个电话。”她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把情绪压低到她认为可以激起对方同情心的水平,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这句话一说出来,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她在心底有些得意,但是这种得意很快也被对自己的同情所掩盖——当他得知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能有躁郁症的时候,和自己得知女儿有抑郁症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她本想控制自己的叹息,结果还是不自主地在电话里面弥散开来。
“我知道了,阿姨,我这段时间忙完了就回来看看他俩。”小张终于开口说话,此时此刻干好高压锅也开始出着气,这让阿姨安心不少。说罢,对方挂上了电话,她和那个高压锅一样,常常地吁了一口气。
她看着手中的检查报告发呆,她好不容易弄懂了「抑郁症」的定义,结果现在被迫着她得学习一个新的名词。她原本想趁此机会将难受的情绪都发泄出来,但是厨房门突然被打开惊扰了她——吓得她原地弹了一下,这个举动也把进厨房的人吓了一跳。
“妈,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竟然在看着「躁郁症」这三个字本能发呆的时候淌下了眼泪。她赶紧假装是厨房水蒸气太热,擦着自己面额的汗水也趁机擦掉了眼泪,“你突然进来,妈没注意。”
门外的女人快速地从她看到的画面分析着什么,她知道那个被妈妈捏在手心想要藏但是却忘记了动作的纸一定有问题,所以她立马问道:“妈,你手里拿的什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楼下拿的宣传单,我今天不是去找了找附近的超市嘛,”她顺势把那张纸捏成团扔到了身后的垃圾桶里,继续忙活着手里的事情:“你别说,这个房子是要比原来那个好些,附近的菜市啊,东西都要新鲜些。”
女人没有说话,直愣愣地盯着垃圾桶,似乎在想着什么,她见情形不对,立马又追问道:“小易下学了没?今晚妈给你们炖了排骨汤煮面,还得一会。”
“还没呢。”女人回答着,心不在焉的样子事实上已经在她脑海里面,上演了各种关于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一幕的所有可能性。还好她被推出了厨房,耳边被她妈妈的话扯回到了当下:“你看会电视吧,一会小易下学了差不多就可以吃饭了。”
女人没再回答什么,直愣愣的目光又被电视节目所吸引,看得出她想留住自己刚才脸上的担心和猜想,但是因为电视节目而引起的不受控的微笑渐渐稀释了她的表情。见她没有再追问什么,她才赶紧回到厨房把刚好要烧开溢出来面汤的炉子上的火调小的些,确定门外没人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从垃圾桶把刚才那张纸铺平开来,皱巴巴的纸又恢复到了刺眼的状态,这一次刺眼着她不再是「躁郁症」着三个字,而是「张易」、「9岁」……她本想回忆起自己在9岁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但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规避掉那个让人有些绝望的问题——一个9岁的孩子懂什么。
晚饭
“外婆,你答应我的东西什么时候给我啊。”小易很喜欢吃排骨,所以他一上来就把排骨都从面挑了出来,其实这是他的策略,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先吃完了碗里的排骨,一定还可以得到更多的排骨。
“什么什么东西?”果不其然,他妈妈还是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个了他,其实她本身也没什么胃口,一开始吃了几口面之后,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挑出排骨放在刚好可以支撑着排骨暴露在汤面以上的面条上,等着小易吃完他碗里的排骨。
“我啊,答应小易表现好给他买玩具的。”她赶紧接话,说着挑了挑碗里的面,让热气又在灯光下腾了起来,刚好可以挡住她观察那个发问的女人的表情。
“妈,你少迁就他,在这样他真的就不听话了。”说罢,女人起身端走了面碗,她没有发话,知道女人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她吃饱了,虽然她碗里的面并没有动多少,但是她也不喜欢被人追问是不是吃饱了、吃这么点怎么可以、是不是不舒服之类的问题。这一切也是作为抑郁症女儿的母亲所摸索出来的,已经知道该如何和女儿相处罢了。
趁着女人离开饭桌消失在厨房门里,她赶紧对着小易说:“差点给我说漏了!不许说咱俩去医院了啊,免得你妈担心,知道不!”
“那你把你的排骨也给我!”小易笑嘻嘻地端着碗举给她,见他碗里还剩下大半碗面,但是她也没有想要责备的意思,总比不吃的强啊——她有些欣慰,用这种方式解释着「抑郁症」和「躁郁症」本质上的区别。边宠溺地笑着,边把碗里只吃了一两个小的,剩下专门挑出来大个点的排骨都给了小易。
“妈,我去把垃圾扔了吧。”女儿的声音从厨房那里传来,她手上夹送排骨的动作停了下来,赶紧回答道:“一会我去吧,闺女,你先放在那儿。”
“外婆,快点!快点,我手都端累了!”“我先倒了吧,这个都满了。”
“好吧,小心点啊,垃圾桶在出门右手楼梯口那儿啊。”她朝着厨房叫着,手上的动作又继续了起来。她再回过头的时候,看到小易脸上的得意的笑容,对自己也有些得意起来——要不是自己毅然决然地搬家到这里,现在还窝在那个小居室里面,对女儿和小易都没有好处。她仔细听着,直到女儿拖沓着拖鞋的声音渐渐走远,然后取而代之的是倒垃圾的声音,她才安心,继续看着狼吞虎咽的小易,继续想要表扬自己的决定。
女儿在垃圾桶前面果然没有找到刚才那张纸,她顿了顿,为了不想引起妈妈的注意,她便带着垃圾桶往回走,虽然只有不到5米的走廊,却让她觉得仿佛被时空压缩一样——黑黢黢的楼道唯一的光仿佛是她能够呼吸道的空气,而因为声控灯到时熄灭的身后是继续拖拽着空间被扯长的巨大引力,她的每一步都让她觉得毫无意义,因为无论怎么走,她身后的空间都拉长了她脚下想要回到房门的路径。那是一封信——她很确信,信上面说的是她的抑郁症已经到了根本就不可能被救愈的宣告,这封信寄给她的母亲,是为了让她提前准备好失去女儿的准备,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寄给小易,难道不应该让他知道他即将失去妈妈了吗?那封信的字应该是蓝黑墨水写的,上面一定沾着被几处晕染的污点,因为那是她妈妈哭泣的时候滴落的眼泪,而眼泪刚好低落到了一些关键的要素上面,比如自己什么时候死、自己会如何去死、以及自己死后会经历什么——这些污点不会干涸,只会慢慢地晕开,直到让整封信都看不到任何内容的时候,也就是自己寿命将至的时候……
“啪!”突然的拍手声打断了她的思考,将她的意识从黑暗之中拉扯了出来,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又重新回到了光明之中——是妈妈探出身子站在门口的模样,“那灯是声控的,来,垃圾桶给我。”说着,妈妈伸手的动作让她觉得欣慰不少——但是这种欣慰很快也被刚才的那股绝望的情感所掩盖。妈妈看出了女儿的情绪波动,但是她并没过多的追问,只是示意她她已经在饭桌上准备好了温开水和药盒。
“一会要去散个步吗?”房门关上的声音让刚才的那种压缩感停止了运作,声音从厨房合着流水声传来,她想了想,然后回答道“嗯”,但是她知道,这一句回答里面似乎想要努力地暗示对方,求求她能够如实地告诉自己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那封信上到底写了怎样的结局。
失窃
“妈,你快回来,家里被偷了。”女儿的电话突然打来,这句话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妈妈还是没能够一时半会分析过来,所以她只能挑出最关键的问题着急地追问道:
“你在家没事吧,闺女,我马上回来,你先别着急。”她挂上电话,急匆匆地道别了今天刚认识的,几个晚上可以约着跳广场舞的阿姨,心想着“呸,真晦气,刚才跟人聊什么开锁的事情,这下好了,才搬过来家就被偷了。”她的自言自语相当理性,因为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压制自己的恐惧。
见到女儿的时候,她也刚挂上报警电话,看着女儿坐在房门边哭,她第一件事情是冲进屋子找到了药盒,把自己随身带的半壶温开水递给了女儿——他们俩这么多年的默契并不需要任何的对话,女儿接过药盒,颤抖着手倒出一颗药便用水送进喉咙里。差不多平息了一阵后,母亲才开口问道:“你刚才在家没事吧。”
“没有,我刚才出门走了走,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被偷了。”
“没事没事,人没事就好,咱家搬来的时候,值钱的东西都送银行保险柜那儿去了,还没来得及取回来,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她也蹲了下去,抱着女儿,用抚摸头的方式镇定着她的颤抖,也不知道是她这么多年得来的经验,还是药物的关系,女儿的颤抖和哭泣确实在一点点的消退下去。
警察检查了一番,索取了两个人的指纹之后,也差不多折腾了快2个小时,母女俩也没有功夫照顾小易,他倒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追在警察后面学着他是如何调查和收集证据的。
“再确定一下家里丢了什么。”警察见她又检查了一遍房间,然后问道。
“就一台电脑,我平时用来上上网找点资料什么的。”估计是药效的关系,她耳朵接收到妈妈和警察的对白开始有些失真起来。
“电脑的条形码什么确实找不到了吧?”
“找不到了,老电脑了,只要人没事东西丢了就丢了吧。”她本能地把小易拖到自己的手边,然后抱着他的下巴,用手磨蹭着他的鬓角。小易并不理解这个动作的真正含义,只是兴奋地观察者警察别在腰间的手铐,思考着要不要去摸一下。
“嗯,初步判断是技术开锁,所以你检查房门的时候钥匙还可以插进去和拧开,说明不是撬开的。”警察看出了小易的痴迷的眼神,把记录的板子顺势叉腰的时候挡在手铐上面。他看到了小易失落的表情,竟然觉得有些有趣。
“我刚才出去真的反锁了门的。”突然女儿的声音从沙发上有些情绪激动的反射出来,她有些着急地站起来,朝着警察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到吓得警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妈,我真的锁了门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出这么大的事情。”见警察没有接话,她立马朝着妈妈有些哭腔的解释道。妈妈松开了小易,去安顿女儿坐下,然后侧着身对着警察说道:“警察,我女儿出门真的是锁了门的。”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所什么,只能顺着情绪有些激动的女儿解释道,她似乎也在求着警察给出一个「这一切的发生都和女儿的过错没有关系」的答案。
“技术开锁的话,反锁的时候也是可能的。”警察合上了手中的记录板,示意着他将会结束对这里的调查,“还有,这种A级锁芯已经开始逐渐被淘汰了,所以你们最好也是趁此机会给换了。你们隔壁就是一个开锁匠老师傅,今晚你就可以找他给你们换换。”
开锁匠——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今天下午还和小区的几个阿姨聊到这个事情,当被问到住在几栋几楼的时候,几个阿姨都有些危言耸听地告诫自己,说她隔壁住了个开锁匠,自从这个开锁匠搬来之后,小区盗窃的事情就发生了不少。
“警察,我今天听说我隔壁的开锁匠有些问题,小区阿姨给我说开锁匠来这个小区之后,像我家这种因为技术开锁被盗的事情多了好多。”她立即向收拾侦查工具的东西警察说道,警察示意小易把偷偷拿在手上的尘刷还给自己的时候,表情因为听到这句话严肃起来——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小易的调皮让他有些生气。
“阿姨,这种没有根据的话就不要胡乱猜测了。这些开锁匠在公安局是有备案的,他使用的工具都是有编号的。现在案子已经给你立案了,到时候我们会给你答复了。”警察明显有些生气,她想进一步追问,但是却一时半会想不到自己应该找到何种证据来证明自己笃定的事实。等送走警察的时候,她特地看了看斜对面那个房门,它紧闭的样子说明了一切,只有做了亏心事才会在这里发生了这么严重的案子的时候它还可以如此的不在乎和紧闭着。
“妈,真的对不起……”被她松开了手的女儿又在沙发上开始哭泣起来,小易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等着外婆来解决眼前发生的事情。
“小易,快去做作业。”她先是支开了小易,然后回到沙发上双手摩擦着哭泣的女儿的双臂,然后嘴里念叨着:“不是你的错,小区的阿姨们都给我说了,是那个开锁匠有鬼,说他来了这个小区之后就被偷了好几家,还好咱家没有丢什么东西,咱明天就给家安个铁门,你也不许乱想了,不是你的错,知道吗,我明天去找那个开锁匠好好理论了理论。”
“别了妈,警察刚才都说了,咱没证据不好去举报别人。”听完妈妈的话,女儿也稍微缓和了许多,她内心也渐渐笃定是那个开锁匠有鬼。躲在房门后面偷听的小易,用手指摸了摸门上的钥匙孔,他心理盘算着,像刚才那个警察一样。
铁门
“你家被偷啦?”
“可不是嘛,就昨天给你们说了这事儿,你说巧不巧。”她学着几个阿姨颜色翻飞的模样,她已经融入到了这个新小区的阿姨群体之中,加上自己又出了这个让人同情事情,自己俨然已经成了这个小群体的中心。
“我给你说,王阿姨,上次你家原本的住户搬走,也说是被偷了东西。”
“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看看那个老赵,还专吃窝边草啊!”
“你们知道么,老赵这个人啊,看着老实,背地里指不定搞些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哩!”
“喂喂,你们知道么,老赵是离了婚的,说是家暴还是什么的,真的是看着老实而已。”
她享受着被包围和同情的地位,想着其实家里也没有丢什么值钱的东西,又觉得得意了一些。突然,她的电话响了,因为她是整个讨论的中心,所以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仿佛是屏息以待的等着她接通电话。待放下电话之后,她才回答了所有用期盼地的眼神等着或许是「警察已经找到了老赵的证据」的表情,“我找了个装铁门的师傅来,晚点再说。”
临走前她还补充道:“我可不相信那个什么老赵,这不,我换锁都是找到外边可靠的锁匠。”她走不久之后,阿姨们也都陆陆续续散开,但是大家关于老赵的讨论并没有就此停止。每个人心中都会有有一个关于老赵的定论,只不过这次才搬来不久的阿姨让这个定论更加的明晰和肯定。
“闺女,给咱家安铁门的师傅来了。”她朝着屋内说了一句,女儿正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似乎对她的话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他们也算是昨晚沟通好,一致决定要安装这个铁门。能够让女儿安心地生活,对这个做母亲的女人而言已经是最大的知足了。因为怀疑老赵,也让女儿因为出门没有锁门的罪恶感减轻了不少——这也是她今天去了一趟公安局再次做笔录的时候从警察那里知道的,事实上她的女儿出门并没有锁门。不过现在再来追究谁的责任已经没有意义,而且这个小区懂神出鬼没地技术开锁的人也只有姓赵的这个人一个,所以这也是最合理的怀疑。
铁门的安装是发出哐哐的声音在走廊回荡着。虽然是下午5点多大家都应该陆陆续续回家的时间,但是并没有人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走廊的连接的10家住户彼此都关闭着大门,这种人情冷暖她倒是看多了,当然也受够了。当自己的女儿被确诊是抑郁症的时候,虽然她能够解释清楚的是为什么女儿会在家里出现一些异样的情况,但是却没办法改变上一个小区周围邻居对自己女儿是“神经病”的评价。
想到这里,她立马又“呸”了嘴里的瓜子壳,这个举动让安装门的师傅有些想笑,看到自己有所失态的样子,她立马擦擦嘴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愤怒,然后对着安门的年轻人问道:“小伙子,现在懂技术开锁的小偷多么?”
这个问题让蹲在地上安门的小伙子抬起了疑惑的脸,他并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所以用这个表情反问着她。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家前几天被偷了,警察给我说是技术开锁,我想,真的有这么多小偷懂这个?”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懂技术开锁的,要么是专业的小偷,要么就是我们这一行。”小伙子继续安装着,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后立马解释道:“我是说,我们懂我们这一行的。”
她没有说话,恶狠狠地看着斜对面的铁门,然后又呸了一片粘在自己嘴皮上的瓜子壳。
“我说也是,要懂这个的小偷,又怎么可能来偷我们这种平民老百姓不是。”
小伙子尴尬的笑着回应着阿姨奇怪的问题,这时楼道里传出了电梯开门的声音,叮叮哐哐似乎是铁器碰撞的走路声——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站直了身子,小伙子偷偷了瞥了一眼严肃模样的阿姨,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又只能憋回表情继续捣鼓着手里的活儿。
果然出现在走廊另一头是那个久闻大名的“老赵”,此时此刻他正背着一整套自己会出门工作的开锁工具,然后叮铃哐啷地移动着,在昏黄的灯光下面,极其贴合地反应出他贼眉鼠眼的模样。她在脑子里面想了想应该说什么,确定之后,又塞了一颗瓜子,然后倚在门框上,等着恰到好处的时机。
“我说小伙子啊,这铁门安好了,你得给我把锁也换了啊,我啊,家里才遭了贼,这锁不防谁,就是用来防这些贼的,知道吗,下细点儿啊。”显然她这句话不是对着自己说的,虽然小伙子没有抬头,但是能够听出她头顶的声音并不是朝着自己说的,声音虽然是平行着朝着斜前方,但是在狭窄的楼道来回回荡,变得有些刺耳。
他又侧脸瞥了一眼不远处,一个有些弓背的中年男人正摸索着打开房门,他似乎就是那个接收阿姨阴阳怪气的声音的目标,只是他们没有任何对话。从言语上就已经知道到底谁赢了这一次的“比赛”。
直到那个铁门意外地并不沉重地轻声关上的时候,阿姨才把嘴里的瓜子壳比刚才任何一次还要狠地朝着那个方向吐了出去,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补充道:“做贼心虚的东西。”
说罢,她也气鼓鼓地回了房门里面,站在饮水机前面,咕咚咕咚地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在门口安装着铁门的小伙子都听到了那喝水的声音,着实让人觉得好笑。
锁眼
前连天锁眼被堵的时候,都是老赵先回家,所以他儿子并不知道每次老赵发现锁眼被牙签堵上的时候,都只能半跪在走道,将就自己工作时的器具清理着锁眼里面的牙签尖。
但是今天儿子早回家,加之老赵在下班前接了个活,回到家的时候,儿子已经在门口站了快一个多小时。她时不时就从猫眼里看着斜对面的情况,怀疑那是老赵的同伙,所以当着对方的面狠狠地将房门反锁故意弄出动静,然后从猫眼里看着那个小伙子气急败坏的样子,她自然觉得心中舒畅。
“怎么了?”
“你家门被堵了,你不知道么?”儿子并不好气的说道,然后看了看表,又把手腕朝着老赵晃了晃:“快点吧,我还得做作业,下周要期中考试。”
老赵弓着背赶紧卸下自己背着的工具,但是他因为长时间背着重物而变形的肩膀并没有恢复到同一个水平面上。“吃……吃了吗?”老赵虽然手里忙活着,但是他还是想轻松地让寂静的环境恢复一点温度。
他儿子并没有回答,而是掏出手机靠在墙壁上玩了起来——在她看来,透过猫眼看到的这个画面像极了老赵正在给陌生人工作时的模样。因为门外叮铃哐啷的声音传来,她已经在门口观察了好一阵,原本她确信这个是老赵的儿子的时候,又因为此时此刻看到的这个画面而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他们俩之间存在着某种无形的距离,等着开锁的小伙子,和弓着背半蹲着开锁的开锁匠。不过此时此刻她更想拍手称快的是:“你自己也有今天啊。久走夜路也得撞鬼的。”
说罢,她才有空在洗完收拾完毕之后,把手中因为观察猫眼而忘记塞进嘴里的牙签塞进了牙缝里——“呀!”她的精神被立马汇聚到了牙签的顶端,失去了尖头的牙签插得她的牙缝生疼,她不得不恋恋不舍地从猫眼回到饭桌又拿了一根。
另一边,锁眼终于被清空了牙签头,开门的一瞬间,老赵的儿子一言不发的甩身进了黑漆漆的房间,连灯都没开,径直朝自己房间走去,在进门的那一瞬间,他才开口说道:“你能不能别这么窝囊,你听听小区的人怎么说你的”,儿子房间的房门和大门口的房门同时被关上,这让老赵心里并不好受。他当然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风言风语地评价自己,起初还只是看到他刻意的躲避和在背后交头接耳,现在竟然到了自己家门口来堵锁眼,但是他确实什么都做不了,因为自己的任何反抗就算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呸!”又是一根断头的牙签,她气不打一处来,心想着自己这次贪便宜买的牙签确实质量不咋地,端起牙签筒看了看,里面好的牙签没剩几根,这让她更是生气,正想要发火的时候,小易提着包垃圾站在门口:“外婆,我去帮你扔垃圾。”
这个画面让她开心不少,这些渐渐变好的画面是自己以前未曾见过的,欣慰的情绪让她的烦躁和愤怒一下子烟消云散不少。她又看了看女儿的房间,每晚女儿都会9点多去房间睡觉,明天小张要来的事情还没有告诉她,怕她觉得自己多事,但是小张能来一次也不是坏事。
“你……你……在……干干……什么!”突然门外传来的声音吓得她又回到了现实,她没来得及分析可能性,就朝着屋外跑去,房门外,小易正被老赵抓着手腕,老赵气得脸通红,取而代之的是小易的脸被吓得苍白,而在小易的身边洒落了一把牙签头,似乎是从小易的手心掉落的——她首先能够想到的是不承认自己看到的一切,而是朝着老赵就扑了过去。
“你想干嘛!”她怒吼道,把自己家中失窃的脾气也发泄了出来。
“他……他……他往……往我家……家钥匙孔……孔……”
“你放屁!我家孩子咋可能做这事儿!”她打断了老赵的话,这才意识到原来他是个结巴,怪不得他平时沉默寡言。但是她也有些心虚,毕竟她从老赵手中夺回小易的手时,也被他手心沾着的牙签尖扎了一下。
“我……我……明明……就……”
“你自己做的那些亏心事儿你自己心里清楚!要不是你做了那些事儿,人家会来报复你么!”她又一次打断了老赵的陈述,抓着小易就回了房门里面,先是铁门被沉沉的关上,然后是里面的防盗门,最后是防盗门反锁的咔哒声。这一切声音把老赵结巴的那句话给掩盖了,他最后小心地在心里嘟哝着,把刚才那句结结巴巴没能一口气说话的话在心里有默许了一遍:“你家要是锁坏了别来找我修!”
回到屋子的她立马气冲冲地把手中还握着的小易手腕狠狠地提了一下:“你是不是去人家家里堵锁眼去了!”
“我没有!”
她根本相信他的狡辩,拖着小易就去了小易的房间,在书桌上面看见他刚才还在完成的“工作”,他在认认真真地将一根根牙签对比着直尺按照一样的长度整整齐齐地掰下牙签尖,而一些因为稍微掰得过长了或是过短一点“失败品”被他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面。“你还说没有!你还学会扯谎了!”她气急败坏地丢开小易的手腕,让他直接失去平衡后倾到床边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堵人家锁眼的。”
“就刚才。”见事情已经败露,小易露出了委屈的表情,想极力地表现出「我其实是想帮你们」的无辜和可怜。
“刚才!你放屁!刚才人家就已经清理过一次了!”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爆粗口而止口,反而气急败坏地拖着小易的耳朵让他跪在屋中央,然后冲向书柜去找那般新华字典,因为里面夹着那一页能够证明“事情严重性”的证明,“你知不知道医生怎么说你的。”她的声音在这时瞬间压制了下来,担心隔壁睡觉的女儿会听到自己的声音,然后边摸索着那本新华字典,边说着:“医生说你不听话就得吃药你知道么!”她的话似乎还有半句,原本闭着眼等着被骂和挨打的小易也因为察觉到周围没有了动静而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那张原本被夹藏在本以为不会有人翻看的新华字典里的检查结果凭空消失了。
“你动了这个?”她露出了以往没有的凶狠模样,这让小易彻底感到恐惧,他拼命地摇头,努力地想要证明这一次他所说的都是真话。
她端着字典,目瞪口呆的看了看墙壁,只是小易不懂,其实她的动作是在看墙壁里的另一个房间。
解药
“小张,你今天几点来,阿姨好去买菜做饭。想让阿姨做点什么。”给他发完语音之后她在想,虽然她已经习惯小张叫自己阿姨,但是她依旧觉得小张或许还会和自己的女儿复合。小张今晚会来自己家这让她稍微安心不少。因为自己无论如何如何劝得知了真相的女儿都于事无补,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的女儿莫名其妙地找到了那份关于自己儿子的医学证明——上面证明她的儿子有「躁郁症」的征兆,而这种潜质被另一个赫然在目的原因所定义——「遗传」。
昨晚劝女儿无果之后,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小张能够回来好好劝劝自己的前妻,或者看在他们俩儿子也可能会有抑郁症的份上,干脆两人再婚才是最好的。她总是把一切理由都想得很充分,所以她有时候没有意识到,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孑然一身地选择离婚,然后带着自己抑郁症的女儿离开,毅然决然地离开那个家庭,开始所谓的新生活。
但是老赵不同,他并不如她这样的勇敢,离婚是被迫的,已经高二的叛逆期儿子跟了自己也是被迫的,就连他做着开锁匠的工作也是被迫的,他没有任何的选择,接受别人对他的评价和嘲讽,接受别人对他的误解,然后用一种只需要接受这一切就一定会被接受和理解的心理暗示不断的安慰着自己。
老赵这次并不想就此罢休,就连自己相依为命的儿子都如此评价自己,或许应该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白酒的力量不仅可以让坏人肆无忌惮,也可以让好人失去理智,但是可悲的是,这种力量并不能让孬种真正的摆脱过去成为英雄——但是喝酒的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老赵特地在周末请了假,等儿子去学校上自习之后,自己才敢在家肆无忌惮地喝酒。刚开始他可能还记得起过去的承诺,但是现在酒壮怂人胆之后,他早就忘记了过去是如何在前妻面前发誓再也不会喝酒动手打人的,他越是压抑自己的这份人格,就越是窝囊,所以他才意识到,只有喝完酒之后的自己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至少他的老婆会在过去的日子里面屈服于自己。
不过也有的人屈服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当她从折叠梯下来的时候,她有些晕眩的冒汗。她刚把厨房的烟雾探测器用塑料口袋和胶带严严实实地封上,她靠在墙壁上大口呼吸着恢复着自己的体力,她并没有吃中午的那顿药,身体的赖药性已经出现了症状,她想刻意地去控制她自己,但是当她想要去找到需要控制的对象的时候,她身体的感觉又瞬间消失了。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探测器,然后又拿着胶带走带厨房的铝合金门边,开始小心翼翼地封着门缝,她再一次确认了时间,她的妈妈还有2个多小时才会回来,自己是等她离开之后确定她出现在了窗户所能看到的小区出口之后,才开始这一切的——过量的运动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扶着料理台站起来,又抓起了那张医院的检查结果,从「遗传」这个字眼上面不断吸食着仿佛在哮喘的时候回去猛吸一口的药剂,这让她感到镇定,并且更加坚决的又蹲了下去,继续封着门缝。她已经感觉到被封上了所有窗户和门缝之后的厨房变得有些空洞,仿佛是在水底,周围的声音都变成了震动而不是直接的声响,她觉得有人在叫着自己,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渐渐开启前,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一般……
……“张易?”“张易?”“张易!你给我站起来!”小易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被关在了一个水底的监狱之中,虽然他的周围都是水,但是他感觉不到一点窒息的感觉,只觉得有人在水中叫唤着他,但是水下的世界声音都变得失真起来,所以他总觉得那个声音是水底的震动所致,并不是真的有人在叫他。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拎着耳朵站了起来。“你怎么又在睡觉!”原来刚才那个声音并不是从水底传来的,他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欣慰,这让老师更加的生气。小易这才慢慢的醒过来,并不觉得做错了什么,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引得全班哄堂大笑,老师恶狠狠地看了看教室,她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魔法让欢声笑语的气氛又被压制了下去。“你才几年级,就开始上课睡觉,你真以为自己很聪明么?”老师松开了他的耳朵,他顺势直接坐了下去,手臂在铺满了被意义撕下来的纸的桌面上划拉开,这是老师才发现,那些纸正是原本正在上课的语文课本——“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怎么把书撕了!”老师发火的样子不再让其他学生觉得好笑,他们此时不知道应该是同情那个满脸面无表情的张易,还是应该联合起来抵制和嘲笑这样的坏学生。
“老师,我想看看这本书里面到底有多少个「的」字,所以拆开了在数。”这个时候老师才发现,那些被一页一页撕开的课本上面,都是他用圆圈圈出来的「的」字,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每一页课本。“你先去办公室,一会叫你家长来。”这可能是小学中最严苛的惩罚,所有学生都明白这个时候应该同情这个总是不合群的男孩,因为老师竟然用了“叫家长”的方式来惩罚他。小易点点头,彻底清醒过来,只是他依旧没有半点认错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教室。老师盯着一桌子的碎课本发呆——在她的教学生涯中,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锁
“喂,您好,您是张易的家长吗?”电话那边显然不是好听的语气,能够称呼自己叫家长的人,她自然知道是谁,所以她很快就切换成了惊讶的表情。
“是是,我是,请问您是陈老师?”她赶紧着急地问道,原本应该结果收银员递来找钱的手也停留在了空中,这个动作让她身后排队的年轻人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倒是那个收银员被吓到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我是张易的班主任,想问一下您张易的妈妈今天有空吗?”她接过找钱,单手摸索着想要把钱塞回自己的钱包里。
“啊?怎么了。”
“我联系不上他的妈妈,所以问张易要了您的电话。”她手中的找零的硬币因为这句话突然掉落了一枚,在铝制的结算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你快点行不行。”后面的年轻人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吼道,但是此时此刻她耳朵里听到的只是那枚硬币掉落到柜台线面发出的“咔哒声”。
“咔哒”……老赵听到了门锁发出的声响,确定自己已经隔着铁门的栅栏拨动了防盗门里面的暗锁,对他来说,这个机关就如同他的生活,每天他都会接触到因为忘记带钥匙或是家中有老人误反锁了家门的客户,只要轻松地拨动这个暗扣,自己就可以拿到一笔不小的报酬——反过来,拨动这个暗锁也可以让门锁被锁住。他观察了许久斜对门的女人离开家之后,才决定要用这种方式报复对方,让他们也尝尝锁打不开的着急和绝望。他悄悄地溜回了家,又一口白酒管了下去,他径直躺在沙发上,哂笑着,身体不由自主的抽搐着,这种久违的激动正是他每一次打完老婆之后的爽快和自在,竟想不到自己又找到了回归这种自尊的方法。
“嘟……嘟……嘟……”她把电话离开了自己的耳边,才发现小张也正在给自己打电话,她想立马挂断陈老师的电话,她也无法解释清楚为什么原本此时此刻应该在家呆着的张易没有接电话的真正原因——因为接下来的这通电话会帮她解释清楚。
她在陈老师的疑惑和不满情绪中挂断了电话,然后赶紧接通了小张的电话:“阿姨,你和她在一起吗?”她听得出小张着急的情绪,所以更加笃定了她一直不敢承认的事实——女儿出事了。
“怎么了,小张,你别着急慢慢说。”
“阿姨,你快联系一下她,她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什么不想死,想最后见我一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挂断之后我就打不通她的电话了。”
“你等等,我这就去。”她把手机拿开耳朵的时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的大脑在一瞬间错乱,竟然问了自己一个愚蠢的问题:她要如何在和小张通话的同时联系到自己的女儿。一辆大卡车鸣笛的声音吓得她又回过神来,她赶忙挂了电话之后开始疯狂地拨打女儿的电话,边打边往回一路小跑。女儿的电话待接通的声就如同是已经停止了跳动的心电监护仪,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地跳动着,每一次电话的那头出现了播报“无人接听”的女声出现的时候,她都会激动地喂一句——每一次都会如此上当,但是每一次她都觉得这时恢复心跳的除颤仪,在过电之后,继续等着心电监护仪恢复心跳的指示。
距离小张跟她通话已经过去十几分钟,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在家门外引起了骚动。老赵在房间内也听到这一切,等着对方因为打不开房门的窘态发生。她着急地扭动着钥匙,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里边的铁门。一个使劲,她甚至把钥匙掰弯卡在锁眼里面,她发出了沉闷的哀嚎声,然后换成拼命的敲门,叫着女儿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激烈和绝望。老赵依靠着门,听着这一切,酒精的作用放大了他对此事发生的一切的快感。
突然她意识到什么,她转向连滚带爬地扑向斜对面开始拼命的敲老赵的房间,这时周围的邻居都因为这场骚动纷纷开门观察,没人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只能半掩着门听着门外正在发生的事情。
老赵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酒醒,他的头在铁门上撞得生疼,也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他再三考虑之后,还是打开了们,做好了一幅「你现在知道要求我」的表情等着女人的道歉。
她并没有给老赵过多的时间,便拉着老赵的手哭腔地喊叫着:“快求求你开一下我家的锁,我女儿我女儿……”老赵想做出冷眼旁观的表情,但是他看到这个女人着急回家时将原本精心购买的菜肉在房门前胡乱扔了一地之后,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想开口说话,但是这个突发的场景让他的思维都跟着一切结巴了。
她继续央求着,或者说是哀求着:“求求你,求你原谅我们,求求你帮我打开一下我家的门,我女儿……我女儿可能自杀了……求你了……”她甚至抓着老赵的手跪坐在地上。老赵这是才意识到去把平时开锁的工具找出来,他冲到房门口,首先看到是已经被扭曲的钥匙插在原本只需要再把开锁工具插进去稍微拨动暗锁就可以打开的锁孔,他突然慌了神,她跪在老赵的身边,祈祷着,再一次打通了女儿的电话。
突然,房门内传出一阵闷响,似乎是什么在震动,在这个慌乱的场景中,谁都会忽略这个细节,但是老赵不会,因为此时此刻,他正在想办法解锁的手感觉到了房门传来的震动,他知道那是手机——但是他也知道,那或许是她临死前最后无力的求救。
The End.